
走在日本的住宅區裡,一定會看見許多「Y字路口」,這樣的路口經常出現在街道與巷弄之間,頻率之高連設計大師橫尾忠則都曾以此為主題畫下一連串的作品。插畫家出身的橫尾受美國文化的影響極深,作品中大量運用了普普藝術的拼貼手法,加入有別於傳統思維的狂傲、低俗、諷刺等元素,以及維持手畫的粗糙感而奠定其風格。雖然技術是西方的,但他大量將自有文化中的元素融合在廣泛的海報作品裡(如浴場的馬賽克、北齋的海浪紋、明度略低的配色等),加上其中隱含的傳統浮世繪、役者繪甚至無慘繪風格,因而在新手法底下仍帶有日本味。有別於海報設計,橫尾忠則所畫的Y字路系列,利用超現實的顏色與融合多位西方繪畫巨匠的手法,不僅沖淡了該主題原有的地域性特質,亦使得Y字路口呈現出另一番風貌,有些形勢險峻,有些瀰漫著未知與不安,還有些像訴說著某種無奈。
不只在設計、繪畫,橫尾還跨足劇場、電影等領域,譬如說當年就曾與好夥伴一柳慧共同創作出「オペラ横尾忠則を歌う」(橫尾忠則唱大戲)。
以天才之姿進入茱莉亞音樂院就讀的一柳慧,是同樣接受過美國文化薰陶的古典音樂作曲家。無論從架構、形式、語法到音色,一柳慧大部分的作品都與西方世界的觀點無二致,做為一個把當代(前衛)音樂從理論化為真實的先驅者,他所帶回來的想法、當前樂壇動態等資訊,以及後來為許多電視劇、電影所做的配樂,的確為祖國注入了相當多的養分,然而我對他產生實際印象的關鍵反倒是本世紀初他與日本佛教教團真如苑所合作的「千年之響」才開始的。
建立於八世紀中葉,已成為世界遺產的奈良東大寺裡有個專門存放各類文物的地方叫正倉院,九〇年代末期真如苑曾與正倉院合力進行古樂器復原的計畫,眾人按照史料、考證,逐步修復自唐代保存至今的笙、箏、編鐘等傳統樂器,之後並委託一柳慧與権代敦彦以這些樂器為基礎譜寫新曲,加上密教僧侶以「聲明」(梵唄)唱誦理趣經,聯合演出名為千年之響的音樂會。這種強調古物新生,僧俗交融並立的演出結果到底如何?坦白說那難以形容的聲響至今依然無法忘懷。也許是因為古樂器的音色雅緻又繚繞,也許是聲明的共振響亮且神秘,又也許是曲子成功地將所有素材巧妙融合,最鮮明的印象是音樂會間一再出現的一種,好似時空錯置的感覺,令人瞬間忘了自己所處的年代與地點。打那天起我才認識一柳慧。
在此之前呢,對於日本的古典樂作曲家,我幾乎只記得一個武滿徹。有別於一柳慧,武滿徹的理論依靠自學而成,創作手法未受學院派限制,即使與一柳慧相交,其作品中鮮明獨特的語法也能令他放諸世界皆立即顯出與眾的不同,而共通點則是,他們兩人都不斷地尋找著聲音的可能性,並且試圖在能夠通行於西方世界的藝術形式中讓傳統樂器(及其聲響)取得更好的發展空間。
然而一柳慧的作品裡,除了具有雅樂(日本傳統樂器)性質的曲子外,大多數的東西並沒有特別吸引我的地方,說起來,他之於我更像是個Y字路口。看著他,一邊導入的方向是雅樂,另一邊卻是流行樂。該怎麼說?因為他第一任太太叫小野洋子。
小野洋子之所以廣為人知,通常不是因為她的藝術家身份,也不是她的創作,而是她後來的丈夫,披頭四樂團主唱約翰藍儂。
披頭四在當代流行音樂史上達到太多巔峰了,把它單獨抽出來研究時,可以發現他對後世不論爵士樂或古典樂界也都產生影響,往前追溯又能了解西方(流行)音樂的變遷,同時從中理出一些所謂的主流觀點以及國際強權之間的關聯與脈絡,好比說英國人怎麼偷走爵士樂,然後把它混成自己的東西?披頭四如何從這混種音樂中誕生,然後回頭影響美國人甚至全世界?甚至到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權力中心以及大航海時代以來的殖民文化等。這些便是從一柳慧的寂靜路口走過來所看見的更迭躁動,有意思的是小野洋子與藍儂後來竟然又和橫尾忠則結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