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縱聲001

音樂、器材、人。我一直認為玩重播的過程中同時得兼顧到這三個面向,在這三者之中取得巧妙的平衡,才是真正的享受。然而數位流時代開啟之後,不只人(聆聽者)的面貌模糊了,音樂更加速地變成點綴,或淪為某種工具,消費者對於「聆聽音樂的三個層面」—外在感官的、內在情感的、結構理論的—也經常(只能)被從業人員引導至聲音最表層的官能性特徵。

上週六到竹北「新憩地」音響咖啡館演講時,播放了一段由華爾特(Bruno Walter)指揮哥倫比亞交響管弦樂團演奏的貝多芬第五號交響曲《命運》第一樂章,很意外地,由日本SPEC組成的套裝驅動起TAD Evolution One時,並未出現類似展覽會場上那種過度激烈的、兵戎相見的聲音,展露的是高價音響特有的質地感、權威性,保有極佳擴散性的同時卻又具備大能量與控制力的優勢,令樂曲的織度清楚呈現。

我很喜歡華爾特的指揮風格,帶有一種舊世紀的優雅、古典和傳承,不會過份主張自我,音樂在他手下往往得以現出原貌。而這張由Sony轉錄再版的貝多芬五號,雖然音質備受詬病,而且樂團水準亦有其侷限與瑕疵,但種種條件加在一起,反倒湧現出貝多芬音樂的一種原生特質—"ugly"。在第一樂章的中間,由主題變化後的齊奏進到雙簧管獨奏的段落,再繼續發展時,結構穩固,如巨浪般的能量衝了過來,彷彿聽到了貝多芬的怒吼,不斷激勵著、鼓舞著。剎時我想到了席德進。

對台灣畫壇影響深遠的席德進在四十多歲時才真正找到屬於他自己的代表性技法,然而卻在作品正處於圓融期的58歲時就因胰臟癌過世。攝影家柯錫杰曾為他留下了這幅著名的肖像照,同年八月席德進便逝世。準備拍攝這張照片時席德進身上拖著一個膽汁瓶,而且身體虛弱,一度直接倒在地上,柯錫杰在旁吼著,並殘酷地將他踹起來。蓬頭亂髮、面容枯槁,但目光如炬,簡直要照破百年黑暗似的。於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席德進留下了這麼一幅的影像。

橫渡串流003

Kyung Wha Chung, Isabelle Faust, Bach sonatas & partitas for solo violin

音樂舞台與體育競技的共通點就是,拳怕少壯。

年屆古稀的鄭京和終於在今年完成了畢生心願,灌錄全套巴哈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從CD1開始,可感受到她內在的火焰一如往常,運弓與詮釋方式則充滿了二十世紀前輩們的多重身影,許多地方顯現出猶如老大師附身般的幻覺(Deja vu),時有「這是誰在拉」的疑惑;快版時速度稍慢,加上些許力不從心,也使得轉折及三聲部含糊帶過的口音暴露。CD2則有甩落包袱的輕鬆感,瞻前顧後的疑慮少了很多,也才較清楚她面對這部曲子的心情。只是巴哈的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總如明鏡,這回將鄭京和強烈的企圖中所隱含的浮躁,以及受歲月侵蝕的痕跡映照地無所遁形,剩下一種拼了命想要登高望遠,卻只得斜陽殘花的悵然失落。錄音加料令形體稍嫌肥大,泛音較少,無疑又將此專輯拖累幾分。

至於伊莎貝拉·浮士德(Isabelle Faust)則徹底實踐了鄭京和曾經說過的理念:一切被琢磨的技巧,都是為了乘載更多的音樂。氣蘊十足,下弓明快精準,大膽中可見細膩處,加上Harmonia Mundi清澈、尾韻長的錄音,令伊莎貝拉·浮士德得以將此曲更加立體地表現,重要的是處處充滿新意,帶有一點當代特有孤獨感,即使飆速時依然寧靜安定,而這些都不會是與梅菲斯特簽訂契約後的結果。

樂譜上的符號是時間的印記。伊莎貝拉·浮士德的這張專輯裡烙上了她自己的音色,同時指出眾多面向皆屬於這個世紀的觀點。

橫渡串流002

兄藏 Ani-Zoo, 新宿, 東京, bass soloist

這幾年,佔據國內異國料理比重最高的日式餐飲店流行在門口掛上「一生懸命」的牌子,除了塑造出口味道地的形象,也似乎標榜著自己擁有對料理充滿執念與鬥志,以及願意將生命完全投注在一門手藝中的奮戰精神。一生懸命本來應寫做「一所懸命」,原意是指古代日本的武士不論受封或繼承了領地、城堡等居所,即必須以沒有退路的態度將生命寄託於此,榮辱與共之意,後來因時代變遷加上語意流轉,不知不覺就被改成了「一生懸命」。

一生懸命這四個字最常見的地方是在日本街頭的小館子門上。除保留著「拼了命地努力」這樣的核心價值外,職人們在料理亭中的狹小空間奮力做出能夠滿足饕客的美食,以無退路的姿態承擔未知的毀譽,這部分倒也體現了某種程度的文化況味。

千禧年間我與友人結伴到日本東京自助旅行,以新宿為據點,按圖索驥,一邊搭電車尋幽訪勝,一邊進攻拉麵店,徒步的同時也不放過欣賞街頭表演的機會。記得是在吃下人生第一碗湯頭濃郁的博多豚骨拉麵後,我們在新宿車站東南口的小廣場邊聽見電貝斯(Bass Guitar)的聲音,不理四周的躁動,兀自在柏青哥的花啦聲之間、在吆喝間、在車水馬龍間穿梭。

不過是一個綁著頭巾,身形微胖,毫不起眼的大叔。他指尖下的慢板樂曲猶如敘事詩,帶著城市居民慣有的疏離感,而快版則精準冷靜,含蓄卻有力的斷奏恰到好處,十分拘謹的炫技方式聽來格外特殊,猶如觀賞層層控制下的花火。表演者的技巧連身為吉他手的朋友都佩服,我則是被他音樂中所說的故事深深吸引,忍不住上前聊了幾句。

這個電貝斯演奏家叫「兄藏」(Ani-Zoo),獨行在體制之外,不屬於任何團體,不做他人的伴奏,所彈的曲子皆由自己譜寫,而新宿車站東南口則是他的舞台。走自己的路,做自己喜歡的事,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美好。沒想到他告訴我,街頭演出與販售自製的CD專輯根本無法營生,真正的收入其實是靠騎機車當快遞送貨員而來。

我拿起一張由水藍片燒錄成的專輯,端詳許久,嘴巴裡的豚骨湯頭香氣干擾著思緒。To be or not to be?快樂的音樂家等於貧窮的音樂家?買下CD的那一刻我不斷問著同樣走在音樂之路上的自己,是否能像他一樣有勇氣堅持到底?沒多久兄藏那頗有辨識度的電貝斯聲再度從背後傳了過來,內斂的音色在一片吵雜中顯得既孤獨,又頑固。

十幾年過去,那天突然想起了兄藏。上網google,看著他「稍微進步了」的個人網站,看著他如同鈴木一郎般發白的腦袋瓜,看著他在youtube上的演出身影……啊!還是一樣的聲音。我一段一段地聆聽著,新的作品透出演奏者內心依然燒著紅炭般的聲音,懷舊的同時其實更帶著許多敬意,那年對他為何會選擇成為一個「這樣的」電貝斯獨奏家的疑惑也被解開。

在台灣,號稱一生懸命的壽司店老闆可以轉行賣音響,曾被比喻為巴布狄倫的歌手可以摘下墨鏡跑到北京變成個老砲兒,兄藏卻依舊挺立在新宿街頭,以一把bass guitar闡述著不變的信念。

兄藏 Ani-Zoo演出片段: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47XJuHkDXU

橫渡串流001

よこお ただのり, Yokoo Tadanori, いちやなぎ とし, Ichiyanagi Toshi, 東大寺 Tōdai Ji, 真如苑 Shinnyo-En

走在日本的住宅區裡,一定會看見許多「Y字路口」,這樣的路口經常出現在街道與巷弄之間,頻率之高連設計大師橫尾忠則都曾以此為主題畫下一連串的作品。插畫家出身的橫尾受美國文化的影響極深,作品中大量運用了普普藝術的拼貼手法,加入有別於傳統思維的狂傲、低俗、諷刺等元素,以及維持手畫的粗糙感而奠定其風格。雖然技術是西方的,但他大量將自有文化中的元素融合在廣泛的海報作品裡(如浴場的馬賽克、北齋的海浪紋、明度略低的配色等),加上其中隱含的傳統浮世繪、役者繪甚至無慘繪風格,因而在新手法底下仍帶有日本味。有別於海報設計,橫尾忠則所畫的Y字路系列,利用超現實的顏色與融合多位西方繪畫巨匠的手法,不僅沖淡了該主題原有的地域性特質,亦使得Y字路口呈現出另一番風貌,有些形勢險峻,有些瀰漫著未知與不安,還有些像訴說著某種無奈。

不只在設計、繪畫,橫尾還跨足劇場、電影等領域,譬如說當年就曾與好夥伴一柳慧共同創作出「オペラ横尾忠則を歌う」(橫尾忠則唱大戲)。

以天才之姿進入茱莉亞音樂院就讀的一柳慧,是同樣接受過美國文化薰陶的古典音樂作曲家。無論從架構、形式、語法到音色,一柳慧大部分的作品都與西方世界的觀點無二致,做為一個把當代(前衛)音樂從理論化為真實的先驅者,他所帶回來的想法、當前樂壇動態等資訊,以及後來為許多電視劇、電影所做的配樂,的確為祖國注入了相當多的養分,然而我對他產生實際印象的關鍵反倒是本世紀初他與日本佛教教團真如苑所合作的「千年之響」才開始的。

建立於八世紀中葉,已成為世界遺產的奈良東大寺裡有個專門存放各類文物的地方叫正倉院,九〇年代末期真如苑曾與正倉院合力進行古樂器復原的計畫,眾人按照史料、考證,逐步修復自唐代保存至今的笙、箏、編鐘等傳統樂器,之後並委託一柳慧與権代敦彦以這些樂器為基礎譜寫新曲,加上密教僧侶以「聲明」(梵唄)唱誦理趣經,聯合演出名為千年之響的音樂會。這種強調古物新生,僧俗交融並立的演出結果到底如何?坦白說那難以形容的聲響至今依然無法忘懷。也許是因為古樂器的音色雅緻又繚繞,也許是聲明的共振響亮且神秘,又也許是曲子成功地將所有素材巧妙融合,最鮮明的印象是音樂會間一再出現的一種,好似時空錯置的感覺,令人瞬間忘了自己所處的年代與地點。打那天起我才認識一柳慧。

在此之前呢,對於日本的古典樂作曲家,我幾乎只記得一個武滿徹。有別於一柳慧,武滿徹的理論依靠自學而成,創作手法未受學院派限制,即使與一柳慧相交,其作品中鮮明獨特的語法也能令他放諸世界皆立即顯出與眾的不同,而共通點則是,他們兩人都不斷地尋找著聲音的可能性,並且試圖在能夠通行於西方世界的藝術形式中讓傳統樂器(及其聲響)取得更好的發展空間。

然而一柳慧的作品裡,除了具有雅樂(日本傳統樂器)性質的曲子外,大多數的東西並沒有特別吸引我的地方,說起來,他之於我更像是個Y字路口。看著他,一邊導入的方向是雅樂,另一邊卻是流行樂。該怎麼說?因為他第一任太太叫小野洋子。

小野洋子之所以廣為人知,通常不是因為她的藝術家身份,也不是她的創作,而是她後來的丈夫,披頭四樂團主唱約翰藍儂。

披頭四在當代流行音樂史上達到太多巔峰了,把它單獨抽出來研究時,可以發現他對後世不論爵士樂或古典樂界也都產生影響,往前追溯又能了解西方(流行)音樂的變遷,同時從中理出一些所謂的主流觀點以及國際強權之間的關聯與脈絡,好比說英國人怎麼偷走爵士樂,然後把它混成自己的東西?披頭四如何從這混種音樂中誕生,然後回頭影響美國人甚至全世界?甚至到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權力中心以及大航海時代以來的殖民文化等。這些便是從一柳慧的寂靜路口走過來所看見的更迭躁動,有意思的是小野洋子與藍儂後來竟然又和橫尾忠則結交。

土地與歌

Tonebod NYCD12, Knut Buen, Bugge Wesseltoft, Michiyo Yagi, Anne Gravir Klykken
專輯:Tonebod 出版:Nyrenning – NYCD12 年份:2008

溫度是有聲音的,譬如說,冷。

旅德頭一年的棲身之處是個地下室,與地面有著一小段距離的氣窗面對的是房子的後花園,除了白天上班時間的一點聲音,以及不遠處輕軌電車行駛的低頻振動外,只要不開窗,室內靜得令人耳鳴。知道日出日落卻又像與世隔絕的狀態如同處於陰陽交界,令人發慌,於是除非下雪,否則我都盡量讓窗戶開點縫,使聲音流進來。從花園後街行人的對話、衣物摩擦、腳步聲、小鳥啼叫、松鼠穿梭、昆蟲拍動翅膀,再到果實墜落、葉子與花瓣滾動於草皮上等,漸漸地發現原來春夏秋冬都有各自的音色。最可愛的是雪花,當很靜很靜的時候,你會聽見那白靄靄的一片,時不時發出非常細微,類似水晶杯破裂的高頻聲,活像是精靈耳語。

冷,對斯堪地半島的居民而言也就是個日常,尤其是佈滿冰川的挪威。不知是這樣的水土所養成的人民特有的,或是其他什麼因素,總之,許多挪威音樂家的作品或演出,經常性地會帶著某種極具辨識度的冷調,即使聽來熱鬧的舞曲中,依然有涼風穿梭。該說這是他們面對人生的態度吧,一種不疾不徐,即使悲傷,即使好友過世了,會跳支舞、唱幾首歌送別,然後繼續往前走的態度。

「急奔難免跌跤,緩一點就行了,來唱唱歌吧。」小提琴輕輕動了幾下,口簧響起來,我聽到他們這麼說著。心裡的躁火消散,閉上眼彷彿又見到那白靄靄的一片,而遠方太陽正逐漸升起。

音響人二三事(3/3)

Hugo Urlacher: La Soñadora

文/傑拉德

「我在自己喜歡的聲音裡浸泡了些年。」

興趣稍轉向了音樂,當時,注意的也都是與音樂有關的,諸如書籍雜誌、演奏家、演奏會、CD 店等。

1997 年 8 月 1 日 Richter 離開塵世。這一年我 30 歲,換了工作:由 0、1 世界篩金的資訊技術者轉換為人情世故堆裡做學問的業務員。我的世界從單純躍入複雜,是有些混亂需要適應。
Richter 的離去頗讓我悵然若失,這是一個微妙的情緒,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在樂友間的兩極化評價‧‧這種「與之同在」的微妙感覺很難形容,從小聽音樂學音樂的朋友可能會覺得奇怪─彷彿音樂家的故事應與音樂本身分開來?

音樂是可以獨立存在,但音樂家凋零便是凋零。他與任何一位成就不凡、對人們貢獻良多的秀異人士相同,當他們活著的時候,給我們多大的鼓舞啊。體會「與之同在」,是生活的小小甜美,也是一種激勵。

我不知不覺便跨出自己的音響象牙塔。
住處附近有一個髮廊,老闆娘頗與人為善。店裡常有一些奇人異士出沒。
有一回,我一面理髮一面與一對等待中的夫妻在聊 Beethoven 鋼琴奏鳴曲 op.106 《Hammerklavier》的終曲復格,老闆娘聽著興味盎然‧‧竟出言相求幫她們髮廊小姐們上一堂「古典音樂欣賞」課‧‧

我答應了。以一個半小時囫圇吞棗似的跑完了我所知道的,關於欣賞古典音樂的,枝枝節節。

我雖然講得不好,可,我竟已轉型成「專業愛樂者」了?!

「2002 下半年,胸中有一股聲音鼓舞我換更好的擴大機。」

Ensemble Reference silver 仍是我的絕對聲音(absolute sound)標竿。AN kit-1 聲音挺好但醜,它的外型一直傳送一個微弱的訊息「把我換掉‧‧把我換掉‧‧」;首先,我得試著摸個法子讓它升級,看看它是否有很大的潛力仍未發掘?

有的,網路上有一大堆牛鬼蛇神是靠升級 kit-1 維生的,我不敢擅自更動。來到 ROM 網站,這是我與這個網站的初次邂逅。網友們很親切地建議我回頭找黃智鈺,我對這個網站有種莫名的喜愛,成了它忠實的讀者。

黃智鈺花了很多時間解釋 kit-1 的製作哲學,淺顯易懂,頓時讓我打消了升級計劃。但麻煩的是,我竟然對他的另一個作品 Village 300B 產生了興趣‧‧純從技術觀點看來,黃,總是有辦法讓我與他一起共鳴、共舞‧‧極間變壓器 (interstage transformer)、排除交連電容,好像是咒語,我心中那該死的「極簡」種子正快速萌芽,DHSET + Full Range Driver 是個陰險的信仰。

中間也一度考慮 Ensemble 的高級綜合擴大機,但也因為價位、特性等考量而摒除了。音響論壇上柯逸郎先生的文章讓我花了一大筆錢做實驗,他提到 Lowther PM4A 和那難搞的音箱,不過他也提示了搭配 300B 這類管機是另外一個境界的聲音。

「另外一個境界的聲音」好!讓我不辭勞苦來搞它。我火速地組了個 Acousta 115a 改良V型壓縮式的背載號角音箱配著昂貴的PM4A。也火速地處理掉它們。這才恍然大悟「這類神物根本不是一個不會DIY的人該碰觸的」呀!極簡,絕對是極鳥、極其繁複思索行動淬鍊後的結果。

我龜縮地回傳統主流。一個機緣,竟讓我買到 Ensemble subwoofer ─PROFUNDO,拿來搭我的 Reference silver 正好!

代理商朋友甚至幫我找來了二手 Ensemble 稍早期金光閃閃的前後級,嗨,我從來沒料到能擁有這麼多的 Ensemble,這麼多的瑞士高檔貨。

「Don’t lose your common sense. Everything at the end of the wire is just other people」 ─ Esther Dyson

2003 年我開始在網路上瀏覽、留言。
網路真是有趣,即使只是討論音樂音響兩個題目,都可以演得像影片《英烈千秋》般壯烈。

有趣。但很費體力。
「沒有人在意什麼是愛樂者,唱片演奏家的靈魂?」說的也是,我們的靈魂在真實生活裡都很難喚回了,遑論虛擬世界?

網客們在網路上搞串連,其實像是另一型態的交友;先黨同伐異一番,下一步就是發起網友會了。我藉此也交了一些朋友,不過,我很難認同許多人去發燒友或愛樂人家中只是滿足戀物癖,主人豐富的特色卻只能寫在一張張便籤上,貼在他的 Goldmund 擴大機、B&W Signature 800,或是 Wilhelm Furtwängler 絕版的唱片上‧‧

下一次到另一個網友家時,自動便依腦海裡已歸檔的網客誌「喇叭篇」、「CD 篇」喚起某甲,脫口便出「喔!我上次在某某那兒聽到的聲音─真是難聽啊!」

來到 ROM 後,我想寫些不一樣的。
我不想填充 content,有太多人在講音響,講音樂。我想創造一種不一樣的描述方式,「說」的方式要比「故事」本身更重要些。什麼虛擬社群能有這種氛圍呢?

ROM 有!因為在當時整個網站幾乎只有我在寫。

「我們希望和大家分享的,是緣於對自己音樂的喜愛和欣賞,而延伸對音樂內容或形式感性與知性的深層了解,試圖從更廣泛而不同層次的領域切入,期待能以相當程度互動的方式,讓大家在這裡都能充分享受音樂,欣賞音樂之美。」 ─ ROM 站長

坦白說,這段開場白是陳義過高了。
但這也顯示成立一個社群初期的熱情、理想,我喜歡這個網站;特別是它的成員們與黃智鈺都有某種程度的關聯。

2004 年春,我終於買了 Village 300B。
某種程度上,這是設計師走了極端的產物─但它有合理的設計哲學;某種程度上,擁有它的人被迫往優質的高效率喇叭一途望去。

「單端直熱三極管機」推動高效率全音域單體組成的喇叭能到達什麼境界呢?這個命題走上了極端。

極端的問題是不可能三言兩語隨意應付便可成事。
這是設計師認為的極簡。什麼東西都是簡簡單單地,可以發出純而又純的直接美音。我以為,極簡這命題的條件相當複雜,首先,高效率喇叭頻率響應要稍優異就得做大,又要配合著良好的聲學條件─即意謂聆聽空間不能小;再則,高效率喇叭會暴露機器所有設計不足處,這,有很大程度是要整治電源─機器的靠師傅,牆上的靠自己。

能不能不整治,而仍得極簡之優處?
可以。極簡可分二類,物質上的極簡,和精神上的極簡。如果你啥都不處理,那定是如傑拉德一般,取後者。

可這精神上的極簡與心靈上的極簡又極是不同,畢竟還是落在玩物的軌道上。

「第二十四變奏 Fughetta 小賦格曲,同時具有冷酷及熱情的兩面性格,自然而不做作,充滿了嚴肅、安慰及愛的流露。」 ─ Jürgen Uhde 評貝多芬《狄亞貝里變奏曲》

貝多芬晚年用了大量的變奏與賦格,寫作技法繁複多變,但聽覺上並不艱難。難的只是聆聽者願不願意敞開自己,讓貝多芬衝破印象中固有的古典框架。我最著迷他的作品 op.106、op.120,每一次聆聽都有智趣的滿足感,這真是一個平衡物欲的好法子。

2005 年,這是我的 Années De Pèlerinage 的最後一年 ─ 在法國。

像是自己的變奏與賦格,
我從傳統錐盆 JMR Offrande 換至全音域 Supravox,
再由傳統錐盆 JMR Concorde 換至全音域 PHY-HP。

JMR 的喇叭是我所激賞的設計,我認為它們的音色已經很『接近』現場演奏的樂器質感,但是仍舊不夠輕鬆。每個喇叭設計者都想讓聲音逼近現場,可惜的是,每一對認真製作的喇叭都只能拾取現場音樂的某些面向。有些抓住了樂器的形體,有些能表現寬鬆自然的搖擺感,有些是對的音色,但沒有萬能的 silver bullet。

最終還是回到單端直熱三極管和全音域的「極簡」世界。

這是一種妥協嗎?


「你的錢包打開讓我看看,這樣我就可以了解你的思想與思考模式。」 ─ 邱永漢《如何成為有錢人》

單端直熱三極管和全音域的「極簡」組合是一種妥協嗎?是的。
一切都是空間的因素。

我的聆聽空間不怎理想,喇叭必須放在寬邊;我又希望聲音能儘可能寬鬆自然,所以落地型的喇叭是我挑選的對象。這樣一來,聆聽方式便成了近場聆聽─離喇叭非常近,近到傳統多音路喇叭的低音盆直接將聲音打到我身上‧‧‧JMR Concorde 就是這個因素不得不被請出門,它需要更大更大的空間。

我有能力買喇叭,但無能力換空間。我的思考模式一如我乾癟的錢包,始終只能是個荒唐的音響人,而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 audiophile。

我的新歡是個沒有分音器的12吋同軸單體,組合在一個輕薄、底部是空的音箱裡。音樂一放,整個箱體都在振動。

我很喜歡這種 Vibrant 的聲音。雖然對某些音樂來說它振動過多,但絕不是難聽、或是贅語不休的聲音;是一種不識趣的頑皮,並不影響音樂主體的聆賞。

應該是終點了。
我不禁喃喃自語,音響該重現原音嗎?每個音響人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答案,而我認為『音響藝道並不只為重現現場音樂而生』,頂多,那只是個流派而已。

音響工藝為什麼不能只靜靜地擺在那兒,凝視它的人自有樂音自心中來?

《Stereo Sound》是一本我很崇敬的音響雜誌,他們很專業地在構築一個音響之夢。一幅幅美麗的器材照片,讓我的戀物欲都昇華了起來。你若問我「想不想立即擁有 FM 、47 Lab、Goldmund,Viola?」我不會想。

會那麼想的人一定有個深不見底的錢包,還有一個遠大的夢想,我沒有。

我有自己喜歡的聲音。

音響人二三事(2/3)

文/傑拉德

「1995 年是個重要的時間點。」

我換了 Apogee 的鋁帶屏風喇叭,以 JADIS Defy-7 推動。
那樣輕鬆自然的聲響,是我不曾體會的,我開始嘗試買一些交響樂的 CD 來聽。
Apogee 沒有很強很過癮的音壓,但是它像四面八方撲來的音粒,一般錐盆喇叭很難做的出來這種效果。鋼琴和提琴的形體感很足,但高音細節再生就不那麼令人滿意。弦樂器擦弦質感尚無法真實呈現。

大編制大音壓下,Apogee 的鋁帶會拍邊。這顯示某些頻段阻抗陡降,JADIS 並無法有效驅動。
JADIS 在我年少歲月中一直是超高級品牌的象徵,Defy-7 用的是 KT88 管子,這也是我與這個牌子這種管子的最後邂逅。

JADIS 推不動,那就換 Boulder 250 AE 兩台上陣。Boulder 還真厲害,直到出脫前它還未讓Apogee 拍邊呢 !只是它沒味道,聽它唱歌,總像是用一流的白水煮一流的白麵─健康但不好吃。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換掉它們:Esti 王盤 → JADIS Pre → Boulder Power → Apogee。接下來有趣了,該換什麼呢?
那一陣子工作的很沒有滋味,直想離開台灣赴 buenos aires 依親另起爐灶。音響自不能少,可是這回得費些心思挑套小一些、易裝箱運送的器材囉,所以我暗自做了個決定:高品質 CD Player → 高品質綜合擴大機 → 超高級書架喇叭 便是我此趟重點。 

我約略記得雜誌上有評過 Ensemble Reference Silver 喇叭,盛讚它的高貴質感。依此方向尋家店頭試聽,一聽之下,我整個人都傻在當場─這不是真實的音樂啊,這是人造的世界‧‧可是它聲音好美好美‧‧這是我面對音響器材唯一感動的一次。 

就像我在音樂廳裡只被聖馬丁室內樂的莫札特《Eine Kliein Nachmusik》感動流淚過那麼一次一樣,再要感動容易,流淚則萬萬沒有辦法哩,這應該就是經濟學所云「邊際效應遞減」之故。

我買了這喇叭加腳架,還有同廠的綜擴 T50 前管後晶混血機。接下來是訊源了。
蠻幸運地,Micromega Duo 2.1 + Duo Pro 便進我家門,這組合讓我愛不釋手,幾乎每天都花四、五個小時聽音樂。聽到後來,索幸哪兒也不去了,就留在這孤島上當快活的音響客。

這段時間裡,我由 Richter 大全集中延伸了一些曲目。
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 Schubert 的鋼琴作品,我幾乎在無導聆資料輔助下獨自開創了屬於自己的
曲目。

這個過程讓我信心大增,讓我相信自己也可以同時是個愛樂者。
由音響客到愛樂者,我欣喜若狂。

「一種微形非主流音響工業型態,傾盡所知所能,精益求精,只為自己與少數知音而存在。」 ─ 黃智鈺

1996 年我換了住所,Ensemble T-50 似已不敷使用。
我在街頭上閒逛─等待果陀,終於遇到一家挺有個性的音響工作室。

初識黃智鈺。他是前〈音樂與音響〉雜誌的主編,你知道的,這等頭銜對我這雅好門面的焚琴煮鶴之徒而言,煞是嚇人哩。這店有個數學味兒很重的名字「拓樸」,Topology 正是我這唸純數學的,多年前的舊學呀。

Audio Note kit-1、300B,醜陋的機器,尚能接受的售價,我坐下來不到一個小時便暗自決定要擁有它。7 W,推 Ensemble Reference silver 竟可以有飽滿不失纖細的聲音。

我發現一件趣事:一個音響店可以不擺銘器,可以不發出任何好聲音,聆聽環境可以不舒適;只要憑藉設計者的熱血理念,還是能夠成就買賣。幸運的是,我不必為了支持他人的理念而犧牲自己的原則,kit-1 還真他媽的好聽!

至於「單端直熱小功率三極管擴大機」、「全音域喇叭」這樣的音響美學種子尚未在我心中萌芽。總之,知道是有這麼一撮人幹這麼一檔事就是了。

1996 ~ 2002 年,我不曾再換過一件音響器材、交過一個音響朋友、看過一本音響雜誌。

音響人二三事(1/3)

Jorma Panula & his AR-3A system

文/傑拉德

熱心音響的人很自然地會蒐集屬於自己的音樂。可能,這些音樂的數量不大;也可能,遭致某些愛樂者物議。

我是想得開,承認自己喜歡的是聲音,並沒有什麼難為情的。我喜歡良好音響播放出來的「聲音」,想像它、幫它編個故事,相信這樂趣並不下於聽「音樂」。有時候我還覺得,我的想像力比單純的愛樂者更好呢,當這些神妙的時刻來臨時,我想,我聽到的應該就是音樂家的私語了。

回想起自己一路以新台幣與音響獸拼搏過來,除了一身血、滿口胡說八道的音響經之外,對聲音的深一層認識應是最大收穫。容我試著簡單地將這荒唐寫下。

「AR 3a」

1994 年發生的事。一個很好的同學自遠地來,要我陪他按圖索驥,尋新千里馬 AR 3a 去。

乖乖,我一聽到 AR 3a 播放的鋼琴聲,二話不說立刻墊了一個多月的窮薪資進去‧‧‧

那便開始了我無止盡的音響玩物興。
當時身邊只有一部 6L6 Push-Pull 管機和一組喇叭線,我每天下班後都把時間全耗在 3/5 A 與 AR 3a 喇叭線更換、擺位移動之間。

AR 3a 似乎從來都沒有發出真正驚豔的聲音,糊糊的自前方兩米處不住地丟音樂糊塊給我,可當時我竟沒有能力去改善它。

一天,一個同學來我家,試放了一張很難聽的 CD,鋼琴家 Richter 彈奏的舒伯特。那是一種很開玩笑的錄音水平,坦白說,我當時很不以為然這類歷史現場記錄,「可能只是給在乎音樂的人聽的吧?」我心下暗自嘀咕「 癡人。」

我有點不高興,話裡帶刺地責問他「為什麼要花錢在這種料上頭?」把鋼琴家、錄音兩損哩。我那羞赧內向的同學顯然很不好意思,整個晚上都在試圖解釋他也是依專業音樂雜誌評鑑購買的啊。

這個 Richter 頗讓我對同學的品味起了疑問。

「我在 AR 3a 上停留了一段長時間。」

一來確是因為阮囊羞澀,再來也因為花了一些心思在音樂軟體上。

「音響是手段,音樂才是目的」這句銘言,現在是頗不以為然,但在當時卻不敢不奉為圭臬。我買了幾本介紹古典音樂的導聆書、CD 指南,就此按圖索驥、照表操課。

買了一堆初學者必聽的古典音樂後,慢慢地也有了些自己的想法。
不管是大編制、小編制的器樂曲,聽不懂也就會嫌吵。而鋼琴呢?是我當時最痛恨的樂器。

這種恨法有其聲響上和心理上的理由。在聲響上,鋼琴聲對一個不熟悉的人來說,像是一連串的嘲弄、轟炸。而在心理上的干擾是幼時經驗,我很受不了家裡有錢的女同學彈琴時的做作樣。每當我現場聆聽鋼琴獨奏的時候,很難專心在演奏者做出的音樂上;我會不知覺地注視著鋼琴家 ─ 檢查他有沒有一雙做作的手‧‧

鋼琴這個樂器太令人迷惑了。誰不是常常見過它呢,該熟悉了?可是等它開聲,感覺卻又那麼陌生。你怎麼喜歡?

我就在想,有沒有單一把弦樂器單獨演奏,禁止其他樂器插科打諢?

有的,我得到了 Bach。這真是個奇妙的恩典。

「一個音響人如何聽見心裡的聲音?」

Bach 的無伴奏大小提琴組曲是我最初的喜悅,因為在這些曲子中我真正地融入、享受音樂的樂趣。音響人的器物觀反而在這兒退讓了。

「我想要這種音樂!」我開始蒐羅不同演奏家的唱片,開始會對演奏家挑剔、指指點點。

這段 AR 3a 和 LS 3/5A 並行的日子裡,我最大的收穫便是一堆的 Bach 無伴奏小提琴組曲、一堆的 Bach 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一堆的 Beethoven 小提琴協奏曲,一堆的 YoYo Ma 的錄音,和一套 Sviatoslav Richter 的大全集。

PHILIPS 的 Richter 的大全集當時對我而言是很貴的,我也不是很明白買這個全集的目的為何?畢竟是有不好的經驗麼,可雜誌的一句『獨孤求敗的偉大鋼琴家』讓我乖乖地掏出錢來。 

「獨孤求敗?」真替他難過,他多想輸一次啊‧‧

這套大全集可真有大功用,它把我帶到鋼琴獨奏的世界裡,而開場的是 Beethoven 的《熱情》。

photo: http://www.live-classics.com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熱情》更好,我準備每天聽它」─ 列寧

年輕時的習慣是:每遇到一個新的曲目便先找些能上手的攻克資料研讀一番。
這 Beethoven 的《熱情》是很不容易理解的啊,鋼琴家碰碰碰碰地敲擊。似乎,耐心些劈開一條長隧道,彼端陽光煦煦,一個瑰麗的世界便在你眼前。

PHILIPS 大全集裡的垂老 Richter 彈《熱情》並不適合為初探此曲的入門;Richter 中年時初訪美國時留下的錄音最是熱力四射,儘管他本人並不怎麼滿意自己的表現‧‧

《熱情》哪,像一把火,燒得我既投入鋼琴獨奏的曼妙世界,也加入蒐集 Richter 錄音的行列。

這個時候我學會了購買二手音響,好多二手銘器進出我家如「走竈腳」般恣意,印象較深的像有:

Mcintosh MC 275 新版、Klimo KENT、Mark Levinson前級、Mcintosh 75 Mono‧‧等等不勝枚舉。

那是個二手音響沒現在這麼貴,店老頭良心也還未泯滅的年代。這些短暫陣亡的銘器沒一件是我使盡潛力的,說來慚愧,我這僅兩分滿水的瓶子竟也敢在發燒友間晃個不停-大談銘器優劣。

那段廝殺時期的最後戰利品是 Esti 王盤,總算讓我知道 CD 訊源是非常重要的。

開枝結實後的歐陸爵士樂品牌—Plus Loin Music

一百多年前,Jazz帶著悲苦的身世在美國黑人族群中誕生,隨著時間,流傳到歐洲、英國、日本等世界各處,並與當地文化交融,開枝拓葉孕育出新生命,更逐漸走出幽暗。 爵士樂傳到歐洲大陸的時間還未滿百年,但是在多元文化的撞擊下,至今「歐陸爵士」(European jazz)不論在形式或內容,已發展成有別於黑人爵士樂的,深具獨特性的一道分流

歐陸爵士的特色,簡而言之就是融合了古典樂的傳統與各民族間的文化,擷取Jazz中自由、即興的精神,創造出屬於歐洲人自有的爵士音樂。要想接觸、瞭解她,當然,最快的方式就是從歐陸爵士唱片的品牌下手,如ACT Music、ECM、enja、Label Bleu、Dreyfus、Hat Hut、EGEA等,這些是在台灣較具名度,規模不見得很大,但都行之有年,也個別建立出明確風格的唱片公司。至於這裡要介紹的這家Plus Loin Music則屬於成軍不久,可是已經發行了上百張爵士音樂專輯的後起之秀。

“Plus Loin"(音:菩律鸞),「進一步的」。一如以往同類型唱片的公司,名稱決定走向。Plus Loin Music成立於2007年,並透過Harmonia Mundi做全球發行,主要方向為積極拓展爵士音樂的範疇,目前可說已成為欲進入歐陸爵士領域者的重要門戶之一。旗下不乏當前爵士樂壇上的狠角色,如:Elisabeth Kontomanou、Patrick Artero、Kellylee Evans等人,亦多有非泛泛之輩的年輕音樂家,不斷向前跨進實驗性的步伐,揮灑出帶有古典非調性音樂特質,但完成度相當高的作品。

台灣爵士樂手謝啟彬曾說到:「我們向過去學習,並不表示我們必須一模一樣完全照抄,然而盡量揣摩是我們的動力,爵士樂就是這樣不斷變化衍生出去的。」從美國黑人,到歐洲爵士樂匠,眾人經年的努力耕耘,讓我在Plus Loin的這些年輕輩上看到了新的結果。這次接觸到這家出版公司,就像沿著羅瓦爾河西行,越過聖女貞德打下第一場勝仗的奧爾良,於河谷區的重重古堡間體驗著歷史,在轉進一家名號不見經傳的小酒莊稍作休息時,首次品嚐到猶如仙釀的新鮮葡萄般地驚喜。

Odes to Joy

文/明格斯

朝聖者但丁在《神曲》的最初,生命的中途,前不見路,遇到不下於死亡之恐懼的黑森林,出現了三頭猛獸擋住去路。約莫五歲左右,我自己一個人,從家裡繞到打彈珠的砂地之前,每必面對大戶人家不懷好意狂吠的家犬,再穿過髒污的大排水溝上的簡陋木橋。一番驚懼後,踩到砂地第一步的踏實快樂。我覺得在Beethoven 第四或第九號交響曲第一樂章前段「從黑暗到光明」,應該浮現類似的畫面。

無論你喜不喜歡Beethoven的二元辯證推演,這是他奏鳴曲式的魔法的賣點與戲法(shtick)。

Beethoven 的交響曲,充滿等待綿延的哲學,以及黑格爾辯證的思維。因為調性、半音使用與黑暗下曖昧不明的等待,前後對照下,讓光更加顯得明亮、來臨時更令人興奮。

Chailly 的戲劇原則,並不遵守這樣的雄辯理路。在速度感、平整力道的驅使下,你像是被父親重複拋上空中的小孩,腎上腺素飆高不止。在離心力的飛輪運動下,路的起伏其實不大,也沒有山谷溝渠,腳下的波濤雖洶湧不止,但絕非吞噬心靈的暗流黑潮,你隨著渦輪的 perpetuum mobile 無窮搖擺,興奮異常,但沒有一件旅途中經歷的事件,在你的內臟肉身,劃下過深的刻痕。

這聽來像是深切的指責。我在別處提過,對此全集感到的遺憾是:Beethoven 的交響曲,真的像Chailly 渦輪引擎驅進下,毫無遲疑,毫無停滯,毫不示弱,毫無 Faustian striving,全是正面加法之光?

( 心中的O.S.: 後來被Bruckner 在第五號翻轉過的手法, 九號 “Ode to Joy" 最後樂章:「一一登場的各樂章主題,各各被否定掉,被新的主題與自由的新聲所取代」。這塊構曲「橡皮擦」的草擬、拭去與掙扎,確立之前所應嘗試耗盡的種種options 的精神,我覺得應該是Beethoven的all too human 之「非強者、而是反覆探索之人」一個重要面向。)

偶數交響曲的平反,是Chailly 的一樁成就。其中動過大刀的動容風景,又以四號、六號與八號最為突出。這些補過紅肉、健身過的交響曲,不再是小家碧玉的安份淑女,微風怡人的華爾特式大自然,或是復古的海頓(CPE ?) 戲謔,而都變成了運動神經發達,動作敏捷的輕筋肉體操男。

與此相對的一極,較有問題的是,「最Beethoven」、最為明暗戲劇對立、最多掙扎糾結的以下幾首:三號,五號,與九號。( 動作場面細膩編舞過的鋼鐵人,如何演好內心戲,或至少展現出放肆的粗暴猛勇呢?)

在Chailly的眼光下,九首交響曲應該是巨人肉身一體的opus magnum,同時各自從毛孔血管裡揮汗呼納、互通氣息的。我覺得,整個實驗的核心價值,在一道貫之的作品引出的光明與生之喜悅,以及毫不壓抑的意志貫徹,不容置疑,這是對於affirmative joy 的長篇頌歌。此外,以Chailly 再三強調的「九曲一貫之」的 integral approach,抑強拉弱,縮小曲子之間的差距,也縮小樂章的劇烈起伏(trio 的部份,一律不附予一個綠洲般的停頓感)。雄雌、強弱、明暗、聲部、樂器色彩上的種種對立,在此 vision 更高指導原則下,必須被消弭或是抹平。幸運的是,Chailly 的萊比錫樂團,是極極少數可以完整實踐這樣特色與要求的超技團體。

光就這一點,Chailly 的Beethoven 全集的 vision 與成就即可確立,也跨過了另一個世代,立下典範。Rattle, Abbado, Pletnev, Thielemann,向前腳步遲疑,與old school 糾葛不清,在Beethoven的新世紀意義上,都功虧一簣,未能上陸搶灘。

史詩已死,神話的monumental approach只會使人發笑,或哈欠連連。

在去除Beethoven 的薛西佛斯與普羅米修斯的交響神格化前提下,Chailly 與萊比錫布商管弦樂團的大破大立、膽識、超技下仍固如金湯的肌理層次、以及意志的徹底一致,都樹立一個新世紀重要的里程碑。即使,前面提到對於這部百害不侵「鋼鐵人」之Beethoven 形象的疑惑,仍揮之不去。

古樂的「去浪漫張力」( 目前最讓我信服的是Bruggen),到目前為止,只捕捉了Beethoven的另一個面向。在去神聖化的當代情境下,天才的悲劇精神,浮士德之掙扎皆可拋去,那取而代之的是何種面貌呢?Chailly 的答案似乎還不夠完整,革命尚未成功,但他的影響,跟他殺出的一條血路,將是未來可以積極開拓的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