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幾年,佔據國內異國料理比重最高的日式餐飲店流行在門口掛上「一生懸命」的牌子,除了塑造出口味道地的形象,也似乎標榜著自己擁有對料理充滿執念與鬥志,以及願意將生命完全投注在一門手藝中的奮戰精神。一生懸命本來應寫做「一所懸命」,原意是指古代日本的武士不論受封或繼承了領地、城堡等居所,即必須以沒有退路的態度將生命寄託於此,榮辱與共之意,後來因時代變遷加上語意流轉,不知不覺就被改成了「一生懸命」。
一生懸命這四個字最常見的地方是在日本街頭的小館子門上。除保留著「拼了命地努力」這樣的核心價值外,職人們在料理亭中的狹小空間奮力做出能夠滿足饕客的美食,以無退路的姿態承擔未知的毀譽,這部分倒也體現了某種程度的文化況味。
千禧年間我與友人結伴到日本東京自助旅行,以新宿為據點,按圖索驥,一邊搭電車尋幽訪勝,一邊進攻拉麵店,徒步的同時也不放過欣賞街頭表演的機會。記得是在吃下人生第一碗湯頭濃郁的博多豚骨拉麵後,我們在新宿車站東南口的小廣場邊聽見電貝斯(Bass Guitar)的聲音,不理四周的躁動,兀自在柏青哥的花啦聲之間、在吆喝間、在車水馬龍間穿梭。
不過是一個綁著頭巾,身形微胖,毫不起眼的大叔。他指尖下的慢板樂曲猶如敘事詩,帶著城市居民慣有的疏離感,而快版則精準冷靜,含蓄卻有力的斷奏恰到好處,十分拘謹的炫技方式聽來格外特殊,猶如觀賞層層控制下的花火。表演者的技巧連身為吉他手的朋友都佩服,我則是被他音樂中所說的故事深深吸引,忍不住上前聊了幾句。
這個電貝斯演奏家叫「兄藏」(Ani-Zoo),獨行在體制之外,不屬於任何團體,不做他人的伴奏,所彈的曲子皆由自己譜寫,而新宿車站東南口則是他的舞台。走自己的路,做自己喜歡的事,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美好。沒想到他告訴我,街頭演出與販售自製的CD專輯根本無法營生,真正的收入其實是靠騎機車當快遞送貨員而來。
我拿起一張由水藍片燒錄成的專輯,端詳許久,嘴巴裡的豚骨湯頭香氣干擾著思緒。To be or not to be?快樂的音樂家等於貧窮的音樂家?買下CD的那一刻我不斷問著同樣走在音樂之路上的自己,是否能像他一樣有勇氣堅持到底?沒多久兄藏那頗有辨識度的電貝斯聲再度從背後傳了過來,內斂的音色在一片吵雜中顯得既孤獨,又頑固。
十幾年過去,那天突然想起了兄藏。上網google,看著他「稍微進步了」的個人網站,看著他如同鈴木一郎般發白的腦袋瓜,看著他在youtube上的演出身影……啊!還是一樣的聲音。我一段一段地聆聽著,新的作品透出演奏者內心依然燒著紅炭般的聲音,懷舊的同時其實更帶著許多敬意,那年對他為何會選擇成為一個「這樣的」電貝斯獨奏家的疑惑也被解開。
在台灣,號稱一生懸命的壽司店老闆可以轉行賣音響,曾被比喻為巴布狄倫的歌手可以摘下墨鏡跑到北京變成個老砲兒,兄藏卻依舊挺立在新宿街頭,以一把bass guitar闡述著不變的信念。
兄藏 Ani-Zoo演出片段: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47XJuHkDX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