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渡串流002

兄藏 Ani-Zoo, 新宿, 東京, bass soloist

這幾年,佔據國內異國料理比重最高的日式餐飲店流行在門口掛上「一生懸命」的牌子,除了塑造出口味道地的形象,也似乎標榜著自己擁有對料理充滿執念與鬥志,以及願意將生命完全投注在一門手藝中的奮戰精神。一生懸命本來應寫做「一所懸命」,原意是指古代日本的武士不論受封或繼承了領地、城堡等居所,即必須以沒有退路的態度將生命寄託於此,榮辱與共之意,後來因時代變遷加上語意流轉,不知不覺就被改成了「一生懸命」。

一生懸命這四個字最常見的地方是在日本街頭的小館子門上。除保留著「拼了命地努力」這樣的核心價值外,職人們在料理亭中的狹小空間奮力做出能夠滿足饕客的美食,以無退路的姿態承擔未知的毀譽,這部分倒也體現了某種程度的文化況味。

千禧年間我與友人結伴到日本東京自助旅行,以新宿為據點,按圖索驥,一邊搭電車尋幽訪勝,一邊進攻拉麵店,徒步的同時也不放過欣賞街頭表演的機會。記得是在吃下人生第一碗湯頭濃郁的博多豚骨拉麵後,我們在新宿車站東南口的小廣場邊聽見電貝斯(Bass Guitar)的聲音,不理四周的躁動,兀自在柏青哥的花啦聲之間、在吆喝間、在車水馬龍間穿梭。

不過是一個綁著頭巾,身形微胖,毫不起眼的大叔。他指尖下的慢板樂曲猶如敘事詩,帶著城市居民慣有的疏離感,而快版則精準冷靜,含蓄卻有力的斷奏恰到好處,十分拘謹的炫技方式聽來格外特殊,猶如觀賞層層控制下的花火。表演者的技巧連身為吉他手的朋友都佩服,我則是被他音樂中所說的故事深深吸引,忍不住上前聊了幾句。

這個電貝斯演奏家叫「兄藏」(Ani-Zoo),獨行在體制之外,不屬於任何團體,不做他人的伴奏,所彈的曲子皆由自己譜寫,而新宿車站東南口則是他的舞台。走自己的路,做自己喜歡的事,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美好。沒想到他告訴我,街頭演出與販售自製的CD專輯根本無法營生,真正的收入其實是靠騎機車當快遞送貨員而來。

我拿起一張由水藍片燒錄成的專輯,端詳許久,嘴巴裡的豚骨湯頭香氣干擾著思緒。To be or not to be?快樂的音樂家等於貧窮的音樂家?買下CD的那一刻我不斷問著同樣走在音樂之路上的自己,是否能像他一樣有勇氣堅持到底?沒多久兄藏那頗有辨識度的電貝斯聲再度從背後傳了過來,內斂的音色在一片吵雜中顯得既孤獨,又頑固。

十幾年過去,那天突然想起了兄藏。上網google,看著他「稍微進步了」的個人網站,看著他如同鈴木一郎般發白的腦袋瓜,看著他在youtube上的演出身影……啊!還是一樣的聲音。我一段一段地聆聽著,新的作品透出演奏者內心依然燒著紅炭般的聲音,懷舊的同時其實更帶著許多敬意,那年對他為何會選擇成為一個「這樣的」電貝斯獨奏家的疑惑也被解開。

在台灣,號稱一生懸命的壽司店老闆可以轉行賣音響,曾被比喻為巴布狄倫的歌手可以摘下墨鏡跑到北京變成個老砲兒,兄藏卻依舊挺立在新宿街頭,以一把bass guitar闡述著不變的信念。

兄藏 Ani-Zoo演出片段: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47XJuHkDXU

橫渡串流001

よこお ただのり, Yokoo Tadanori, いちやなぎ とし, Ichiyanagi Toshi, 東大寺 Tōdai Ji, 真如苑 Shinnyo-En

走在日本的住宅區裡,一定會看見許多「Y字路口」,這樣的路口經常出現在街道與巷弄之間,頻率之高連設計大師橫尾忠則都曾以此為主題畫下一連串的作品。插畫家出身的橫尾受美國文化的影響極深,作品中大量運用了普普藝術的拼貼手法,加入有別於傳統思維的狂傲、低俗、諷刺等元素,以及維持手畫的粗糙感而奠定其風格。雖然技術是西方的,但他大量將自有文化中的元素融合在廣泛的海報作品裡(如浴場的馬賽克、北齋的海浪紋、明度略低的配色等),加上其中隱含的傳統浮世繪、役者繪甚至無慘繪風格,因而在新手法底下仍帶有日本味。有別於海報設計,橫尾忠則所畫的Y字路系列,利用超現實的顏色與融合多位西方繪畫巨匠的手法,不僅沖淡了該主題原有的地域性特質,亦使得Y字路口呈現出另一番風貌,有些形勢險峻,有些瀰漫著未知與不安,還有些像訴說著某種無奈。

不只在設計、繪畫,橫尾還跨足劇場、電影等領域,譬如說當年就曾與好夥伴一柳慧共同創作出「オペラ横尾忠則を歌う」(橫尾忠則唱大戲)。

以天才之姿進入茱莉亞音樂院就讀的一柳慧,是同樣接受過美國文化薰陶的古典音樂作曲家。無論從架構、形式、語法到音色,一柳慧大部分的作品都與西方世界的觀點無二致,做為一個把當代(前衛)音樂從理論化為真實的先驅者,他所帶回來的想法、當前樂壇動態等資訊,以及後來為許多電視劇、電影所做的配樂,的確為祖國注入了相當多的養分,然而我對他產生實際印象的關鍵反倒是本世紀初他與日本佛教教團真如苑所合作的「千年之響」才開始的。

建立於八世紀中葉,已成為世界遺產的奈良東大寺裡有個專門存放各類文物的地方叫正倉院,九〇年代末期真如苑曾與正倉院合力進行古樂器復原的計畫,眾人按照史料、考證,逐步修復自唐代保存至今的笙、箏、編鐘等傳統樂器,之後並委託一柳慧與権代敦彦以這些樂器為基礎譜寫新曲,加上密教僧侶以「聲明」(梵唄)唱誦理趣經,聯合演出名為千年之響的音樂會。這種強調古物新生,僧俗交融並立的演出結果到底如何?坦白說那難以形容的聲響至今依然無法忘懷。也許是因為古樂器的音色雅緻又繚繞,也許是聲明的共振響亮且神秘,又也許是曲子成功地將所有素材巧妙融合,最鮮明的印象是音樂會間一再出現的一種,好似時空錯置的感覺,令人瞬間忘了自己所處的年代與地點。打那天起我才認識一柳慧。

在此之前呢,對於日本的古典樂作曲家,我幾乎只記得一個武滿徹。有別於一柳慧,武滿徹的理論依靠自學而成,創作手法未受學院派限制,即使與一柳慧相交,其作品中鮮明獨特的語法也能令他放諸世界皆立即顯出與眾的不同,而共通點則是,他們兩人都不斷地尋找著聲音的可能性,並且試圖在能夠通行於西方世界的藝術形式中讓傳統樂器(及其聲響)取得更好的發展空間。

然而一柳慧的作品裡,除了具有雅樂(日本傳統樂器)性質的曲子外,大多數的東西並沒有特別吸引我的地方,說起來,他之於我更像是個Y字路口。看著他,一邊導入的方向是雅樂,另一邊卻是流行樂。該怎麼說?因為他第一任太太叫小野洋子。

小野洋子之所以廣為人知,通常不是因為她的藝術家身份,也不是她的創作,而是她後來的丈夫,披頭四樂團主唱約翰藍儂。

披頭四在當代流行音樂史上達到太多巔峰了,把它單獨抽出來研究時,可以發現他對後世不論爵士樂或古典樂界也都產生影響,往前追溯又能了解西方(流行)音樂的變遷,同時從中理出一些所謂的主流觀點以及國際強權之間的關聯與脈絡,好比說英國人怎麼偷走爵士樂,然後把它混成自己的東西?披頭四如何從這混種音樂中誕生,然後回頭影響美國人甚至全世界?甚至到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權力中心以及大航海時代以來的殖民文化等。這些便是從一柳慧的寂靜路口走過來所看見的更迭躁動,有意思的是小野洋子與藍儂後來竟然又和橫尾忠則結交。

土地與歌

Tonebod NYCD12, Knut Buen, Bugge Wesseltoft, Michiyo Yagi, Anne Gravir Klykken
專輯:Tonebod 出版:Nyrenning – NYCD12 年份:2008

溫度是有聲音的,譬如說,冷。

旅德頭一年的棲身之處是個地下室,與地面有著一小段距離的氣窗面對的是房子的後花園,除了白天上班時間的一點聲音,以及不遠處輕軌電車行駛的低頻振動外,只要不開窗,室內靜得令人耳鳴。知道日出日落卻又像與世隔絕的狀態如同處於陰陽交界,令人發慌,於是除非下雪,否則我都盡量讓窗戶開點縫,使聲音流進來。從花園後街行人的對話、衣物摩擦、腳步聲、小鳥啼叫、松鼠穿梭、昆蟲拍動翅膀,再到果實墜落、葉子與花瓣滾動於草皮上等,漸漸地發現原來春夏秋冬都有各自的音色。最可愛的是雪花,當很靜很靜的時候,你會聽見那白靄靄的一片,時不時發出非常細微,類似水晶杯破裂的高頻聲,活像是精靈耳語。

冷,對斯堪地半島的居民而言也就是個日常,尤其是佈滿冰川的挪威。不知是這樣的水土所養成的人民特有的,或是其他什麼因素,總之,許多挪威音樂家的作品或演出,經常性地會帶著某種極具辨識度的冷調,即使聽來熱鬧的舞曲中,依然有涼風穿梭。該說這是他們面對人生的態度吧,一種不疾不徐,即使悲傷,即使好友過世了,會跳支舞、唱幾首歌送別,然後繼續往前走的態度。

「急奔難免跌跤,緩一點就行了,來唱唱歌吧。」小提琴輕輕動了幾下,口簧響起來,我聽到他們這麼說著。心裡的躁火消散,閉上眼彷彿又見到那白靄靄的一片,而遠方太陽正逐漸升起。

開枝結實後的歐陸爵士樂品牌—Plus Loin Music

一百多年前,Jazz帶著悲苦的身世在美國黑人族群中誕生,隨著時間,流傳到歐洲、英國、日本等世界各處,並與當地文化交融,開枝拓葉孕育出新生命,更逐漸走出幽暗。 爵士樂傳到歐洲大陸的時間還未滿百年,但是在多元文化的撞擊下,至今「歐陸爵士」(European jazz)不論在形式或內容,已發展成有別於黑人爵士樂的,深具獨特性的一道分流

歐陸爵士的特色,簡而言之就是融合了古典樂的傳統與各民族間的文化,擷取Jazz中自由、即興的精神,創造出屬於歐洲人自有的爵士音樂。要想接觸、瞭解她,當然,最快的方式就是從歐陸爵士唱片的品牌下手,如ACT Music、ECM、enja、Label Bleu、Dreyfus、Hat Hut、EGEA等,這些是在台灣較具名度,規模不見得很大,但都行之有年,也個別建立出明確風格的唱片公司。至於這裡要介紹的這家Plus Loin Music則屬於成軍不久,可是已經發行了上百張爵士音樂專輯的後起之秀。

“Plus Loin"(音:菩律鸞),「進一步的」。一如以往同類型唱片的公司,名稱決定走向。Plus Loin Music成立於2007年,並透過Harmonia Mundi做全球發行,主要方向為積極拓展爵士音樂的範疇,目前可說已成為欲進入歐陸爵士領域者的重要門戶之一。旗下不乏當前爵士樂壇上的狠角色,如:Elisabeth Kontomanou、Patrick Artero、Kellylee Evans等人,亦多有非泛泛之輩的年輕音樂家,不斷向前跨進實驗性的步伐,揮灑出帶有古典非調性音樂特質,但完成度相當高的作品。

台灣爵士樂手謝啟彬曾說到:「我們向過去學習,並不表示我們必須一模一樣完全照抄,然而盡量揣摩是我們的動力,爵士樂就是這樣不斷變化衍生出去的。」從美國黑人,到歐洲爵士樂匠,眾人經年的努力耕耘,讓我在Plus Loin的這些年輕輩上看到了新的結果。這次接觸到這家出版公司,就像沿著羅瓦爾河西行,越過聖女貞德打下第一場勝仗的奧爾良,於河谷區的重重古堡間體驗著歷史,在轉進一家名號不見經傳的小酒莊稍作休息時,首次品嚐到猶如仙釀的新鮮葡萄般地驚喜。

Odes to Joy

文/明格斯

朝聖者但丁在《神曲》的最初,生命的中途,前不見路,遇到不下於死亡之恐懼的黑森林,出現了三頭猛獸擋住去路。約莫五歲左右,我自己一個人,從家裡繞到打彈珠的砂地之前,每必面對大戶人家不懷好意狂吠的家犬,再穿過髒污的大排水溝上的簡陋木橋。一番驚懼後,踩到砂地第一步的踏實快樂。我覺得在Beethoven 第四或第九號交響曲第一樂章前段「從黑暗到光明」,應該浮現類似的畫面。

無論你喜不喜歡Beethoven的二元辯證推演,這是他奏鳴曲式的魔法的賣點與戲法(shtick)。

Beethoven 的交響曲,充滿等待綿延的哲學,以及黑格爾辯證的思維。因為調性、半音使用與黑暗下曖昧不明的等待,前後對照下,讓光更加顯得明亮、來臨時更令人興奮。

Chailly 的戲劇原則,並不遵守這樣的雄辯理路。在速度感、平整力道的驅使下,你像是被父親重複拋上空中的小孩,腎上腺素飆高不止。在離心力的飛輪運動下,路的起伏其實不大,也沒有山谷溝渠,腳下的波濤雖洶湧不止,但絕非吞噬心靈的暗流黑潮,你隨著渦輪的 perpetuum mobile 無窮搖擺,興奮異常,但沒有一件旅途中經歷的事件,在你的內臟肉身,劃下過深的刻痕。

這聽來像是深切的指責。我在別處提過,對此全集感到的遺憾是:Beethoven 的交響曲,真的像Chailly 渦輪引擎驅進下,毫無遲疑,毫無停滯,毫不示弱,毫無 Faustian striving,全是正面加法之光?

( 心中的O.S.: 後來被Bruckner 在第五號翻轉過的手法, 九號 “Ode to Joy" 最後樂章:「一一登場的各樂章主題,各各被否定掉,被新的主題與自由的新聲所取代」。這塊構曲「橡皮擦」的草擬、拭去與掙扎,確立之前所應嘗試耗盡的種種options 的精神,我覺得應該是Beethoven的all too human 之「非強者、而是反覆探索之人」一個重要面向。)

偶數交響曲的平反,是Chailly 的一樁成就。其中動過大刀的動容風景,又以四號、六號與八號最為突出。這些補過紅肉、健身過的交響曲,不再是小家碧玉的安份淑女,微風怡人的華爾特式大自然,或是復古的海頓(CPE ?) 戲謔,而都變成了運動神經發達,動作敏捷的輕筋肉體操男。

與此相對的一極,較有問題的是,「最Beethoven」、最為明暗戲劇對立、最多掙扎糾結的以下幾首:三號,五號,與九號。( 動作場面細膩編舞過的鋼鐵人,如何演好內心戲,或至少展現出放肆的粗暴猛勇呢?)

在Chailly的眼光下,九首交響曲應該是巨人肉身一體的opus magnum,同時各自從毛孔血管裡揮汗呼納、互通氣息的。我覺得,整個實驗的核心價值,在一道貫之的作品引出的光明與生之喜悅,以及毫不壓抑的意志貫徹,不容置疑,這是對於affirmative joy 的長篇頌歌。此外,以Chailly 再三強調的「九曲一貫之」的 integral approach,抑強拉弱,縮小曲子之間的差距,也縮小樂章的劇烈起伏(trio 的部份,一律不附予一個綠洲般的停頓感)。雄雌、強弱、明暗、聲部、樂器色彩上的種種對立,在此 vision 更高指導原則下,必須被消弭或是抹平。幸運的是,Chailly 的萊比錫樂團,是極極少數可以完整實踐這樣特色與要求的超技團體。

光就這一點,Chailly 的Beethoven 全集的 vision 與成就即可確立,也跨過了另一個世代,立下典範。Rattle, Abbado, Pletnev, Thielemann,向前腳步遲疑,與old school 糾葛不清,在Beethoven的新世紀意義上,都功虧一簣,未能上陸搶灘。

史詩已死,神話的monumental approach只會使人發笑,或哈欠連連。

在去除Beethoven 的薛西佛斯與普羅米修斯的交響神格化前提下,Chailly 與萊比錫布商管弦樂團的大破大立、膽識、超技下仍固如金湯的肌理層次、以及意志的徹底一致,都樹立一個新世紀重要的里程碑。即使,前面提到對於這部百害不侵「鋼鐵人」之Beethoven 形象的疑惑,仍揮之不去。

古樂的「去浪漫張力」( 目前最讓我信服的是Bruggen),到目前為止,只捕捉了Beethoven的另一個面向。在去神聖化的當代情境下,天才的悲劇精神,浮士德之掙扎皆可拋去,那取而代之的是何種面貌呢?Chailly 的答案似乎還不夠完整,革命尚未成功,但他的影響,跟他殺出的一條血路,將是未來可以積極開拓的一條活路。